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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於是,上帝派來天使
作者: you 日期: 2007.01.04  天氣:  心情:

於是,上帝派來天使
作者:Di Fer
出版日期:2006 年01 月 15 日

1. 瑕疵品

嘖,我的眼睛快掉了。

沒辦法,誰叫我是一個便宜的瑕疵品?

喔,對了,我忘了說,我是一隻玩具熊,產自於中國,上個月和一堆同伴飄洋過海到這個叫做日本的地方,然後擺在這家玩具店裡。

眼見其他的同伴都一一被買走了,只有我因為賣相不佳——眼睛沒黏牢、身體的接線沒接好,棉花漏了一些出來、兩隻腳不一樣長——而一直乏人問津。

老闆當然不做虧本生意,不久我就被貼上了『拍賣』的字樣,堆到了玩具店門口,天天風吹雨打,期盼著有一天能有人把我帶回家。

每天每天,我都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總是那麼匆忙,從來不停下來看我一眼。

會不會有人停下來看看我呢?

會不會有人把我帶回家呢?

萬一都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話,我是不是就要一直這麼待在外頭?

我總是這樣胡思亂想著,直到有一天,一個消瘦疲累的男人緩緩走過我面前,停住,把我拿起來打量了一會兒,又仔細翻著我身上的價錢,最後他把我買了回家。

他帶我回家,把我交給一位老奶奶後,又匆匆忙忙出門去上夜班了。

老奶奶捧著我,看著男人的身影離去,嘆了口氣。

接著她仔細看了看我,然後從抽屜裡拿出膠水、針線與剪刀。她先把我的眼睛用膠水黏牢,還順便調了調位置,免得我看起來像隻鬥雞眼熊,然後又用剪刀細心地把我身上多出來的縫線一一剪掉,再把接線爆開的地方仔細逢好。

末了,她還在我身上用力揍了幾下,把我身體裡的棉花重新揉平均,讓我看起來勻稱一些。

「啊,這樣好多了,彩子應該會喜歡吧?」老奶奶把剪刀和針線收了起來。

眼睛黏牢了,看東西自然清楚多了,我看見老奶奶滿臉的皺紋與擔憂,再偷偷四處張望,這是一個很小的屋子,燈光有些陰暗。

看起來,這並不是一戶富裕人家。也難怪,不然他們怎麼會挑上我?

「熊寶寶,你乖乖待在這裡等彩子回來喔。」老奶奶把我放在餐桌上,臨走前慈愛地拍了拍我的頭。



可是那天晚上,沒有人回到這個家裡。

我坐在餐桌上,等著、等著、等著

直到第三天早上,老奶奶才終於又回來了,可是她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匆匆收拾一些東西後又離開了。

於是我繼續孤單地坐在餐桌上等著。

我是不是被遺忘了呢?

低下頭,我看看自己的手臂,因為是瑕疵品,手臂內側的毛有些稀稀落落的,顏色也點髒了。

他們說,沒有一個玩具能永久享有主人的愛。

那麼我想知道,有沒有玩具從一開始就沒有主人的愛,甚至連存在都被遺忘了呢?

2. 彩子



不知道過了幾天,我終於見到了彩子。

她是一個好小好小的女孩,短短的頭髮,圓圓的臉頰,可是她的臉上卻沒有笑容。

她一進屋裡,馬上就見到了我。

她愣了愣,隨即馬上撲過來把我抱在她胸前,抱得好緊好緊,我的臉都快要被她壓變形了。

「你是爸爸買給我的……」

於是我想起那個帶我回家的男人,他應該就是彩子的爸爸吧?

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帶我回家的男人住院了。

彩子還在上幼稚園,每天放學回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我跑到醫院去看男人。

他只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彩子,盡量強撐著和她有說有笑,有好幾次,當彩子抱著我離開病房的時候,我見到他愣愣地望著彩子的背影在落淚。



「爸爸,你的病要趕快好起來喔!你說你要帶我去全世界玩的喔!」

「好啊!爸爸一定會努力好起來的。」

「爸爸,我昨天夢見媽媽了,我還告訴她說,等你病好了,你就會帶我去玩了!」

「真的啊,妳夢見媽媽了?」

「嗯!爸爸,你想我們第一個地方要去哪裡呢?」

「嗯……去維也納好不好?妳媽媽年輕的時候好想去那裡聽一場新年音樂會,可惜嫁給我這個窮光蛋,她只好跟著我過苦日子。」嘆息。

「維也納?好啊好啊!那接下來呢?」

「我們去巴黎、去倫敦、去布拉格、去荷蘭看風車……」

「風車?好棒啊!爸爸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喔!到時候我們帶著小熊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小熊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屋子裡突然多了許多穿著黑色衣服的大人,他們的面容悲傷嚴肅,沒有一絲笑容。

彩子也是一身的黑色小洋裝,她緊緊抱著我,坐在客廳的角落裡,不發一語。

我的臉是溼的,被彩子的眼淚浸溼的。

好幾滴眼淚落在我的眼睛上,再順勢落下,一瞬間,我竟以為我也哭了。

那個男人死了。

他沒有信守對彩子的諾言,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可是彩子不恨他,她只是很難過很難過,也很想他。

每天晚上,她總要抱著我才能入睡,一面哭,一面喊著『爸爸』。

我不懂悲傷,我也不懂什麼是親情,可是我知道,我看見她這樣難過,心裡也不好過。

「爸爸說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的……」

是啊,可是他卻沒有做到。

「他說,他要先帶我去維也納,去聽人家唱歌,還要去巴黎、倫敦……」

那些地方我曾經聽過,都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我想去……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

可是妳一個人要怎麼去呢?

「熊熊,我真的好想去……如果我能去,爸爸一定也會很高興的。然後我回來以後還要告訴他,維也納的人唱歌都很好聽……」

這個……妳爸爸說的是去聽維也納的音樂會,不是去聽那邊的人唱歌吧?

「爸爸……媽媽……」她又把小臉埋在我的肩窩裡哭了起來。

親愛的彩子,我好想為妳做點事,讓妳不再這麼傷心,可是我能怎麼做呢?我不過是個玩具熊而已,不能走路、不能說話,我甚至連為妳流淚都做不到。

誰能來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彩子再次開心?



有一天,彩子放學後帶著我跑到大街上,不停東張西望,似乎在等著什麼。

面對她這樣的行徑,左鄰右舍的眼光除了好奇,也多了一份同情。

對於那樣的眼神我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她們彷彿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著我們,就像我以前和其他同伴關在玻璃櫥窗裡的時候,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一樣。

是因為彩子的遭遇嗎?

每天晚上,彩子總會斷斷續續地說一些她的故事給我聽,她的媽媽在前年的大地震中不幸被坍塌的柱樑給壓成重傷,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後就走了;她的爸爸是家裡的獨子,他喪妻後強忍悲傷,還要不停努力賺錢償還之前欠下的龐大醫藥費與家裡開銷,原本身子就不甚健壯的他日夜兼差,蠟燭兩頭燒,即使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最後終於積勞成疾,住院沒多久也走了。

於是彩子變成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就像我一樣。

我的爸爸媽媽是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有意識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和許許多多相似卻又不相同的玩具熊擺在一起,不知道未來將何去何從?

沒有爸爸媽媽不好嗎?為什麼那些人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彩子?

我也沒有爸爸媽媽,所以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是不是沒有了這個東西,彩子就不會存在?

那我又是怎麼存在的?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天黑了,彩子有些失望地抱著我回家,見到她的鄰居太太上前關心地問問她好不好?是不是在找什麼人?要不要她幫忙?

但彩子總是輕輕搖搖頭,然後抱緊了我,加快腳步跑回家。

在她懷裡,被她緊緊抱著,我偷偷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現在、在這裡、在彩子的懷裡。

3. 請你帶我走



彩子總是等在路邊,只要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經過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一直盯著他們,有時候她會跑上前和那些外國人說話,但他們總是聽不懂;有時候她只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看著那些外國人經過她面前,然後在他們遠去時露出失望的眼神。

彩子到底想做什麼呢?我實在想不透,只是她每次從路邊跑出去又失望地回來時,總會用力地抱抱我,似乎想從這樣的擁抱上得到一些勇氣。

這樣等待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這一天,當彩子放下書包,又抱著我出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巷子口的櫻花開了。

春天到了。

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心底醞釀。

彩子能不能在今天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呢?

她一樣帶著我來到熱鬧的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行人,突然她又緊緊地抱了抱我。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見到是一個背著背包的大男孩正朝這兒走來。那個男孩手裡拿著地圖東張西望,口裡不時愉快地哼著輕快的圓舞曲調。

彩子本來還有些戰戰兢兢,怕這個外國人又會像以前那些人一樣,聽不懂她說的話,或只是困惑地對她笑笑,然後將她推開。

可是當她聽見男孩嘴裡輕哼的音樂時,細細的眼睛突然睜大起來——他在唱歌!

「熊熊!熊熊!他在唱歌!他一定是從維也納來的對不對?」

呃?等等,那個男生唱歌和他是不是從維也納來的有什麼關係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彩子已經抱著我衝了出去,我從沒見她這麼激動過,她近乎是整個人趴在那個男生的腿上,不顧他吃驚萬分的面孔與路人疑惑的神情,一面拼命將我塞給他,一面焦急地說︰

「請你帶熊熊回去,請你帶熊熊回維也納。我爸爸說過要帶我去維也納聽你們唱歌的,可是他不能去了,所以請你帶熊熊去好嗎?熊熊是我爸爸買給我的,他就是我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掉落在我的耳朵上,我又驚又愣。

原來、原來她躲在這裡這麼久,是想找一個外國人帶著我去旅行嗎?

可是……可是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我什麼都不是,光是這樣,就能了卻她的心願嗎?

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彩子啊!我簡直沒有辦法想像沒有彩子的日子我要怎麼過!

沒有人天天抱著我、沒有人對著我說話、也沒有人陪我一起睡覺,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說不要!如果我的手腳能動我絕對要努力揮手抗議!
我不要離開彩子!

「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繼續啪答啪答地掉在我頭上,我好想拼命甩頭把那些眼淚甩開,淚水浸溼了我的耳朵,我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請你帶熊熊走……」

彩子妳為什麼不要我了?

「熊熊他很乖喔,你只要帶著他回維也納,讓他聽你們唱唱歌,然後再把他送回來好嗎?」

彩子!就算這男生真的把我帶到維也納,他要怎麼把我送回來?

我真的氣得鬍鬚都要掉了,可是當我再看著彩子時,胸口突然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好像天氣溼冷時,胸口的棉花受潮擠成一團的那種感覺。

她不只在哭,她的眼神也滿滿的是不捨與擔憂,還有害怕。

我想起以前她衝出去找那些外國人的情況,她是不是在害怕,萬一這個外國人又聽不懂她說的話,然後把她趕走怎麼辦?

她的不捨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她其實也是捨不得我離開?

她……其實並沒有不要我的啊,不是嗎?

她都說了,要人家記得把我送回來耶。

如果我能代替她、代替她的爸爸媽媽去完成這個心願,她是不是會很高興?

那,這是不是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胸口那股鬱悶的感覺慢慢消失了,突然有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身子,很輕柔地、像是怕弄壞我似的將我拿高。

居高臨下,我看見彩子仰著頭望著我,眼睛鼻子都紅了,鼻涕眼淚抹得兩手都是。
那隻大手將我轉過身,我見到一個有著蔚藍眼神的大男生,他的頭髮是碎沙色,捲捲的很可愛,臉上滿是雀斑,還有一雙看起來很愛笑的嘴唇。

果然,他看見我後笑了。

他蹲下來,把我還給彩子,又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的手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妳要我,帶熊熊,回維也納?」

彩子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聽得懂她說的話耶!

她連忙用力點頭,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是,妳爸爸?」他指指我,臉上還是笑,「熊,妳爸爸?」

「爸爸買給我的。」

「妳爸爸呢?」

「去找媽媽了。」

大男生皺皺眉,看起來他的日文並不是很好,只懂一點皮毛而已。

「那,妳媽媽呢?」

「在天堂,」看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彩子用手指指天空,「他們在那裡。」

大男生這才恍然大悟,眼裡頓時出現心疼的表情,那種表情我在很多認識彩子的大人臉上也見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生給我的感覺卻比那些大人還要親近,至少他不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我們。

「為什麼,」他又指指我,「要帶他去維也納?」

「因為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可是我沒辦法去,只好讓熊熊去。大哥哥,你幫我帶熊熊去維也納好不好?那是爸爸媽媽最想去的地方,爸爸總是說,等他病好了,他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我們要先到維也納去……」彩子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然後又把我塞到男孩懷裡。

「可是爸爸不能去了……你帶熊熊去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這次我沒有像剛剛那樣氣得想跳腳了,因為我突然了解到,彩子已經給了我一個使命。

對彩子而已,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能替她完成這個願望的依靠。

大男生看看彩子,又看看被塞進他手裡的我,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柔和,那雙蔚藍的眼睛甚至開始泛起溼意。

他摸摸心口,又摸摸我。他的手掌熱熱的。

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多天真善良的一個孩子?

爸爸媽媽無法完成的遺願,她用自己最心愛的熊寶寶來完成。

「好,我帶熊熊去維也納。」男孩又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鬍鬚。
「妳叫什麼名字?」

「彩子。」

「彩子,我叫亞歷山大,我是德國人喔。」

我想彩子可能連德國在哪都不知道。

「德國啊?好棒喔!爸爸以前也說他想去德國耶。」彩子露出孩子氣的崇拜表情,雙眼閃閃發亮,「那你也可以帶熊熊去德國嗎?」

亞歷山大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可以啊,當然沒問題,我還可以請熊熊喝啤酒喔!」

亞歷山大,你有聽過玩具熊能喝啤酒嗎?

如果我眼睛能動,我一定會送他一枚白眼。

「你爸爸還有沒有想去其他地方?」

「喔喔,還有還有,還有巴黎、倫敦、羅馬、希臘、土耳其、中國……」彩子把之前爸爸告訴她的地名全講了出來,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在哪,可是既然是爸爸想去,她還是偷偷記了下來,想著將來有一天,也許她真的能和爸爸一起去。

「這麼多地方啊?」亞歷山大搔搔頭,但隨即又笑了起來,「好,沒問題,我帶熊熊去。」

「真的?」

「真的。」

彩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閃呀閃地看著眼前的好心人。

「大哥哥,你真是好人,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彩子,」他很努力地發音,不過念起彩子的名字還是有點好笑,「那……我要帶熊熊走囉。」

彩子聽了這話,張口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亞歷山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把我又塞回彩子手裡,「捨不得,熊熊?」

彩子點點頭,眼淚又掉在我耳朵上,癢癢的,溼溼的。

我看著她,突然體會到什麼叫做「捨不得」。

是不是就是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心裡就會很難過?

是不是擔心如果我不在彩子身邊,她會不會寂寞的那種心情?

是不是好想抱抱她、安慰她不要哭?

這是不是就是「捨不得」?

胸口的地方突然酸酸的,不是悶,是酸。

「熊熊……」彩子的手在我胸口輕輕揉著,原來是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胸口上,「我會想你喔,你也要想我喔。」

我還沒離開就已經開始想妳了。

「你要代替我、代替爸爸媽媽去旅行了喔,真好,你一定要乖乖的,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喔。」

這個好像有技術上的困難……我不會說話啊!

她用力地抱緊我,好緊好緊,緊到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透不過氣來——雖然玩具熊不會有透不過氣這種事情發生。

然後,她咬咬牙,把我交給了亞歷山大。

就在彩子依依不捨地要離去時,亞歷山大突然叫住她,然後遞給她一隻奇異筆。

「把妳的名字還有電話,寫下好嗎?」

「寫在哪?」彩子狐疑地問。

「這裡,」他指指我的右手手臂內側,「名字,這裡,」然後又抬起我的左手臂,「電話,這裡。」

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彩子的玩具熊了。

亞歷山大,你真是聰明!我好想用熊掌去揉他的頭!

彩子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地在我的右手臂內寫下她的名字,然後又在我的左手臂內寫下家裡的電話。

「熊熊,要乖喔。」她對我說。

嗯,我知道,我一定會乖的,所以,彩子妳也要等我回來喔。

4. 「如果我真的那麼好,就不會失戀了?」



是不是傾聽人說話也是身為玩具熊的一種功能?抑或是……使命?

似乎只要一見到我們,有人就會忍不住把所有心裡的祕密都說出來,彷彿我們是他們最知心的朋友。

像亞歷山大,我只不過是跟著他上了飛機不到三個小時,他就開始捧著我,對我說了一大堆的話,不過其實其中大部分的話都是針對他最近失戀的問題。

是的,這小子失戀了。

喔,好像不應該稱呼人家是「小子」,亞歷山大其實已經二十七歲了,只是外表看起來還像個小夥子,他在德國是一家軟體公司的高級工程師,最近因為失戀,所以想到處走走,就到被調派在日本分公司工作的朋友家來玩上一個月。

亞歷山大很喜歡笑,他對空姐笑、對旁邊的乘客笑,連看著我的時候也會笑,他的笑容看起來挺溫暖的,讓人覺得很親切。

「熊熊啊,我被人家甩了啊。」他捏捏我的鼻子。

「只不過是工作忙了點,真的沒時間陪她啊。」揉揉我的耳朵。

「結果好不容易狠下心來請上一個月的假,人卻跑了,我真傷心。」捶捶我的胸口。

咳咳,輕一點好不好。

「唉,我是不是一個很差勁的情人?」

無言以對。愛情這種東西不在我能理解的範圍內。

不過在聽他哇拉哇拉講了許多話之後,我才發現,我居然也聽得懂他的話?

他不是德國人嗎?他對我講的是德語吧?可是為什麼我聽得懂?難道我擁有了解全世界語言的能力?

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不是只要用心說話,就能讓別人聽得懂?

是不是只要用心傾聽,語言便再也沒有隔閡?

亞歷山大說了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是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情,她叫凱薩琳,有著火紅的頭髮,墨綠色的眼睛……怎麼乍聽之下有點恐怖的感覺?我之前見到的人都是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就算是亞歷山大,他碎沙色的頭髮與碧藍的眼眸對我而言也只是有點點不習慣而已,可是我實在無法想像擁有一頭火紅頭髮與綠色眼睛的人會很漂亮?

亞歷山大說累了,閉上眼沈沈睡去。

即使是睡著了,他的一隻手仍抱著我,一個大男人睡覺還要抱著玩具熊,許多空姐經過的時候都忍不住掩嘴偷偷笑起來。

我開始想念彩子了,好想好想,她的身體軟軟的,小小的,當她抱著我的時候,我也可以回抱著她,整隻熊都趴在她的懷裡,不像現在,我只是靠在亞歷山大的肚子上而已,而且他的肚子好硬,手臂也好硬,身上也不像彩子那樣有好聞的香皂味。

飛機的窗外是一片漆黑,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彩子睡了沒?她……會不會想我?會不會因為我不在身邊而哭泣?會不會後悔把我送給了亞歷山大?

萬一、萬一亞歷山大不把我送回日本怎麼辦?

心裡充滿了擔憂的感覺,好怕好怕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



過了很久很久,飛機才終於落地。

亞歷山大伸伸懶腰,摸了摸我的頭,「熊熊,德國到了。」

走入機場大廳,我看見玻璃門外飄著一片一片的白色羽毛似的東西,它們在空中慢慢飛舞,慢慢落下,看過去盡是一片滄茫的白色,感覺很淒涼。

我突然好想好想掙扎,好想好想離開這裡,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日本,我要回去找彩子!

這是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帶著我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我會永遠留在這裡,再也回不去。

這時亞歷山大突然提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肩頭,「熊熊,你看,下雪了喔,你在日本有沒有見過雪?」

雪?那白色的東西叫做雪?

「啊,對了,你住在京都,那邊應該很少下雪吧?」亞歷山大自言自語起來,「德國現在還是很冷呢!但是再過差不多一個月以後,這裡的春天也要來了喔,到時候地上就會開滿水仙花,黃色的、白色的,到處都是,即使地上積雪還沒融化,水仙也會迫不亟待地冒出來,好像想早點告訴人們春天已經到了呢。」

他一面說,一面帶著我往外頭走去。

聽到他說到水仙的時候,我莫名驚慌的心情慢慢消失了。

原來這裡也有春天,原來這裡也會有花開,原來這裡不會一直都這麼蒼涼。

一走出機場大廳,雪花便紛紛落在我們身上。

亞歷山大刻意停了下來,讓雪花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熊熊,體會一下雪的滋味吧!」

雪花很輕,很柔,可惜是冰冷冷的。

它們一片一片地飄落在我頭上、臉上、眼睛上,我沒有體溫,它們就那樣一直留在我身上。

看著機場落地玻璃門上倒映著自己的模樣,我覺得我像一隻小型的北極熊。

亞歷山大招了一輛計程車,一坐進去,車裡的暖氣就將我身上的雪花給融化了,亞歷山大粗魯地拍去我身上大部分的雪花,司機先生好奇地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亞歷山大對他一笑,「這是人家託我帶回來的熊熊喔。」

司機先生是個滿臉大鬍子的老伯,他的鬍子有黑有白,當他轉過身想要更仔細地看著我們的時候,我發現他還有一個好大的啤酒肚,安全帶就剛好卡在他的肚子上頭,讓他很難轉身。

我突然想到亞歷山大在日本曾經對彩子說,他要請我喝啤酒,那我以後是不是也會有一個這樣恐怖的啤酒肚?

不對不對,我是玩具熊怎麼喝啤酒?

「這熊很可愛。」司機先生也笑了起來,「看起來……很親切。」

一路上,亞歷山大將我和彩子的事情告訴了司機先生,大鬍子老伯一開始還會搭上幾句話,最後他卻默不吭聲,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當他聽到彩子哭著抱我衝上前,要亞歷山大帶我去維也納的時候,他突然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好可憐的小女孩。」

「不,她不可憐。」亞歷山大突然這樣說。

「為什麼?」大鬍子老伯從後照鏡裡看向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抱起我,溫柔地摸摸我的頭,「因為她還有熊熊啊,她全部的希望都在熊熊身上了,她的爸爸,她的媽媽,他們沒有辦法完成的願望,都在熊熊身上。所以我一定要帶熊熊去維也納,一定要帶他去那兒的國家歌劇院,還有金色大廳,讓他在那兒聽歌劇、聽音樂,然後再帶他去巴黎、希臘、倫敦……最後再讓他風風光光回日本。」

大鬍子老伯又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因為吸得太用力,還不小心咳嗽起來。

「好……好……真好……年輕人你真善良。」老伯說話的時候聲音怪怪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裡。

「不,我沒那麼好。」亞歷山大苦笑了一下,又偷偷對著我的熊耳朵說,「如果我真那麼好,就不會失戀了,對不對?」

失戀和人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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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7-01-04 13:17
他, 42歲,台北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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