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住進阿善伯的家裡已經兩個禮拜了,經過這些時日調養,總算能清醒說話了。阿蓮每次去看媽媽,都急著問阿善伯媽媽的狀況,問得阿善伯都有點怕會看到阿蓮。雖然如此,阿蓮得到的答案卻總是千篇一律的「再看看!」三個字。
這句話讓阿蓮的心始終沉甸甸的,阿爸也是一樣。
為了籌媽媽的醫藥費,阿爸每天都拼命地工作,一聽到哪邊有零工可打,不管多遠,阿爸都會跑去。但是因為時節不是很好,再怎麼拼命的人也沒有多少工可以做,雖然阿爸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但欠人的錢還是愈來愈多。阿爸曾找人去火炭窯那邊,問問看有沒有缺挑炭的工人。挑炭的工作雖然很辛苦,但工資比較多,可是拖人問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回音。
媽媽不在家,阿蓮的事情就多了起來。平常媽媽在的日子裡,她只要負責洗衣服、清尿桶、餵豬、劈柴和生火、掃地這些雜事,可是媽媽不在家裡的時候,就連煮飯、燒菜、挑水、清灶、挑菜、種菜、澆肥這些粗重的事情也都落在阿蓮頭上。
平常時阿蓮還可以趁早上洗衣服的時候跟阿鳳聊聊天,也可以在上街買東西的時候,聽牛牯吹牛,可是現在她每天都從早忙到晚,看到阿鳳她們,連聊天的心思也沒有了,只是匆匆打個招呼便急著走人。
這一天,阿蓮拿著碗公到街角的雜貨店去賒半巾醬油,在走回家的路上,卻看到牛牯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阿蓮!阿蓮!妳阿爸剛才牽著兩頭豬,好像要去賣,你們家裡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蓮沒有什麼反應,只靜靜地看著牛牯說:「你今天怎麼沒有去放牛?」
這個反應讓牛牯大失所望,他本來還以為自己發現什麼大事了,可是看阿蓮的臉色,卻好像一點都沒有要說的意思。阿蓮的腳步沒有停,牛牯便也跟著走,兩個人就邊走邊聊著。
「誰說我沒去放牛?我就是再牽牛去河壩吃草的時候看到妳阿爸的啊。」
「那你的牛呢?不怕牠們跑掉嗎?」
「嘿--!妳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牛最乖了,我叫牠們立正,牠們都不敢稍息放心好了啦!」
牛牯邊講還邊做一個滑稽的立正姿勢,想把阿蓮逗笑,但阿蓮還是面無表情。
「亂講!一定是你又把牠們牽去綁起來了。小心牛沒吃飽,回去被你頭家罵!」
牛牯一聽便笑著說:「嘿嘿嘿!一天沒吃飽又不會怎樣,我阿爸一生氣,還不是常常一天沒給我飯吃。」
阿蓮說:「誰不知道你肚子餓就會去田裡偷挖蕃薯吃,對吧?」
牛牯一聽,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又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牛牯笑的時候,嘴巴總是張得開開的,露出那東缺一顆、西少一粒的兩排牙齒。據說那些少了的牙齒,每一顆牙都有一個故事,有些是撞到東西掉的,有些是打架的時候少的。其中一顆門牙最讓人印象深刻,牛牯說是有一次他看到林子裡的一棵樹上有鳥窩,便爬上去想找幾顆鳥蛋烤來吃,可是那鳥窩搭在樹梢上,人爬到附近就過不去了,只好伸長手去撈。撈著撈著,鳥蛋沒撈到,卻摸到一條涼涼滑滑的東西,拉出來一看,竟然是一條臭青公,牛牯嚇得大叫一聲,手一鬆,便從樹上掉了下來。等他爬起來之後才發現,臭青公被他壓死在下巴底下,而他的門牙也少了一顆。
牛牯笑了一陣,看著阿蓮的眼光中卻透著驚奇。因為平常阿蓮看到牛牯的牙齒,一定都會取笑他,可是今天竟然面無表情,不禁好奇起來:「阿蓮,我覺得最近妳很奇怪唷!平常跟妳講話,妳都笑咪咪的,可是這幾天妳的臉怎麼臭得跟抹到屎一樣?」
阿蓮說:「沒有啊!我臉哪有臭?」
牛牯說:「妳少騙人了,臉這麼臭,誰看不出來?而且沒事妳阿爸會把還沒養大的豬拿去賣?那能賣什麼好價錢?」
這下阿蓮回答不出來了,只是靜靜地走著。
牛牯說:「算了,如果妳不想說就算了。」
可是走沒兩步路,牛牯又說:「阿蓮,我也真佩服妳,竟然可以憋得住。換坐是我,心裡面有難過的事情如果不說出來的話,我可能走不到十步路就會憋死。憋死妳知道嗎?就像我不准我那條憨牛嘔屎時的表情一樣,妳看!」說著牛牯便睜大眼睛像牛一樣,然後翻著白眼、伸著舌頭,擺出一副快窒息一樣的表情。
阿蓮看到這個樣子,終於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又回復原狀。牛牯一見阿蓮笑了,便開心地說「妳終於笑了。」
阿蓮瞪了他一眼說:「哪有人像妳這樣,牛要嘔屎還不准的。」
「嘻嘻嘻!誰叫牠那麼笨。好了,現在可以跟我講發生什麼事了吧?」
阿蓮停下腳步,輕輕地嘆了口氣,轉頭看了看牛牯,他的一對大眼睛正眨呀眨地望著她。阿蓮有點猶豫,其實阿蓮也很想把這幾天壓在心裡的苦悶一骨腦地發洩出來,可是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但阿蓮又實在擋不住牛牯的死纏爛打和那關切的眼神,心門一鬆,還是說了。
「我媽媽病了,現在住在阿善伯家裡。」話剛說完,淚水便在阿蓮眼裡打轉。
牛牯一聽眼睛瞪得更大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
「二個禮拜了,現在她給阿善伯照顧著,不知道好不好得起來?我們家裡本來就窮,現在光是買藥的錢就已經拿不出來了,加上家裡少了媽媽,日子更是難過,生活都快出問題了。」說到這裡,阿蓮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是這個樣子,難怪妳阿爸要賣豬。」牛牯喃喃地說。看著哭泣的阿蓮,平常鬼點子最多的牛牯,一下子也愣住了,一時想不出什麼好話來安慰阿蓮,只得亂說一通。「哎喲!妳放心啦!阿善伯是這一帶最有名的醫生,給他照顧的話,不會有問題的啦。我阿伯就是給他醫好的啊!」
「你阿伯?怎麼沒聽你說過?他是得什麼病?」阿蓮哭著問。
「嗯……,嗯……,好像是長什麼牛皮癬還是頑癬的?反正是幾十年的老症頭了,也用大蒜抹過,也看過好多醫生,結果都醫不好,後來去找阿善伯,沒想到三天就醫好了。」牛牯說著,可是沒說沒想到,一說自己跨下的癬便先癢了起來,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的跨下隔著褲子抓了一抓。
「真的嗎?」阿蓮半信半疑地問。
牛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又往跨下用力捏了捏。
「牛皮癬和肝病好像差很多,不過阿善伯是好醫生,這我倒相信。可是,我們還是沒錢買藥,所以要賣豬。但是等賣豬的錢用完了,就沒有錢了。」
「哎喲!妳們細妹仔就是這樣,愛想東想西。說不定妳媽媽三、五天以後就回來了,妳們還有剩錢可以去買豬仔回來養呢!」
「哪有可能?阿善伯說我媽的情況很嚴重,沒有那麼簡單呢!」
「妳怎麼知道阿善伯不是騙妳的?醫生就是這樣,明明沒有多嚴重的病,他就是要說得好像很難醫,這樣如果他醫不好,妳也不會怪他,可是要是三天之後妳媽媽回來了,妳就會把他當神一樣地崇拜了。」
阿蓮聽了認真地想,牛牯說的話好像也有一點道理,可是阿善伯是好人,她不覺得阿善伯會是這種人。
「好了,不能再跟妳說了,我要去放牛了,有時間我會去看妳媽媽。妳如果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也一定要跟我講喔!」牛牯說完,本來轉頭就要走,可是又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便把手插進口袋裡亂抓了一會兒。
這口袋是牛牯特別要他媽媽幫他逢上去的,好用來蓋住這件用麵粉布袋做的褲子上「40公斤」的字樣;其中一個口袋已經破了,但沒破的那個卻鼓鼔的。牛牯伸手在口袋裡面翻著,好像是在抓癢,又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說不定兩種都有吧?
掏了老半天,只見牛牯撈出滿手的破布、紙屑、紙牌和汽水瓶蓋,看來都是牛牯的寶貝。他在裡面小心翼翼地找著,最後挑出兩個黑黑的東西。他把東西塞進阿蓮的手裡,然後一溜煙跑開。
牛牯邊跑邊說:「阿蓮!幫我買一顆蛋給妳媽吃,祝妳媽早點好起來!」
阿蓮張手看了個仔細,才發現這兩個黑黑的東西是兩枚一角的硬幣,阿蓮還沒來得及開口道謝,牛牯已經不見蹤影。
阿蓮很感謝牛牯,但她現在得趕緊回家,因為跟牛牯在街路上聊天已經耗去太多時間,她還要到菜園淋肥,然後做飯,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回到家後,阿蓮急急忙忙地澆了肥,然後摘幾把紅菜,順便挖了兩顆地瓜,準備做中飯。
不一會兒,飯菜就做好了:一盤水煮的紅菜沾醬油、一盤炒菜脯、兩顆地瓜,再加上一鍋稀飯。阿蓮擺好碗筷後,滿意地看著桌上,心想自己終於也能做飯給家裡吃了,如果媽媽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坐在桌邊,阿蓮又想:「阿爸把豬牽去賣,豬欄一定沒有洗,如果我把豬欄也一起洗了,那阿爸一定也會高興的。」於是阿蓮拿著胡瓜瓢,跑到屋後的豬欄就洗了起來。
不一會兒,聽到阿石婆呼喚阿蓮的聲音從前屋傳來,阿蓮趕緊放下杓子跑到前屋。
阿石婆手上拿著兩條菜瓜說:「阿蓮,這兩條菜瓜給妳。」
「謝謝阿石婆。」
「不用這麼客氣,妳阿爸呢?」阿石婆話還沒說完,阿爸的聲音就傳了進來。
「絕代子,這麼夭壽!」阿爸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生氣。
「你是跑去吃火藥了是不是?一回家就發火!」阿石婆問。
阿爸看到阿石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又克制不住情緒,只好重重地「唉!」了一聲。
「妳阿爸今天是去哪裡了?」
「阿爸把豬欄的豬牽去賣了。」
「那兩條豬仔?…………」阿石婆講到這裡,看了看阿爸氣憤的眼神,便停了下來。
「今天牽豬去賣,遇到那個員棟來的么壽子阿輝,一看到我牽豬去賣,就在那邊講東講西。一下講我的豬仔肚子太大,恐怕是灌了水才牽來賣的;一下子又說豬仔腳軟軟,怕不好養;還講我的豬是不是有病,不然幹麻這麼小就牽來賣?他明明就知道會牽豬仔去賣的,當然是急著用錢,還故意說這些有的沒的,真是氣死我了。」
「他要講就讓他去講,不要賣給他就好了啊!他不買,別人要買啊!」
「他不買?他就是要買才這樣講!」
阿蓮覺得奇怪,好奇地看著阿爸。
「他故意把我的豬說得摳七八膿,大家聽他這麼一講,也都七嘴八舌地嫌了起來,嫌到最後,一條豬仔賣三十元還沒人要!」
阿爸氣得坐在板凳上,阿蓮趕緊倒了杯茶過去,阿爸這時才想到口渴,一口把茶喝乾,又罵了起來。
「我還以為他這麼好心,沒事情幫別人看豬?沒想到他的心肝最黑,他早就看上我的豬仔了!三十塊錢我怎麼能賣?我一火大就不賣了,結果等到大家都走掉了以後,他又跑了過來。」
「他要幹什麼?」阿石婆又問。
「他說反正我的豬也沒人要,乾脆賣給他,他可以出比較好的價錢,一條五十元跟我買。還說他知道我需要錢,用這個價錢他算是虧了,算是做好事吧。」
「結果呢?」
「結果我就賣給他了。」
「你怎麼這麼憨?你不是早就知道他要騙你了,為什麼還賣給他?」
「我那時哪裡知道?我還真以為他是好人。是後來我拿錢給阿善伯的時候,阿善伯跟我講我才知道的,他說那一幫人都是串通好的,專門騙我們這種自家養豬的人。結果,兩條豬賣了一百塊,光付藥錢就去了六十塊,還好阿善伯說阿玉住在他家不用什麼所費,所以不跟我多拿錢,要不然可能連一百塊都不夠。」
「唉,你這個人就是太老實,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阿善伯也算是好心腸,下輩子一定會有好報的。對了,阿玉情況怎麼樣?」
「聽阿善伯講,現在是穩下來了,不過還要慢慢調養,否則會很麻煩。唉,這一調養,不知道要調到什麼時候?」
「有好就好了,阿玉吉人自有天相,不要太擔心了。」
「這次不管怎樣,我一定要醫好阿玉,我已經害死一個阿爸了,不能再讓阿玉也跟著走了。錢的問題,我再想辦法,只要我肯拼命去做,一定會有辦法的……」阿爸說到這裡,聲音有點哽咽起來。
「你阿爸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怪自己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你這樣子,你阿爸在天上也會不高興的。」阿石婆說。
阿爸聽著,又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直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阿蓮,走到阿爸跟前,把兩角拿給阿爸,阿爸看著那黑黑的兩角,原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等到看清楚了以後,他驚訝地望著阿蓮。
「這是我同學給我的,說是要給媽媽看病用的。」
阿爸愣了一下,濕著眼眶說:「你同學很好,有真心,是好同學,不像那些大人,都用騙的,實在絕代……」
阿爸手裡抓著黑黑的二角,言語中帶著無限的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