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風很大,從早到晚吹得房子呼呼地響,九降風的季節好像開始了。
新竹這一帶,每年到了農曆九月十六日的前後,就會開始刮起陣陣的巨風,像從天而降一般,所以人稱九降風。這種風的風勢十分狂猛,又迅又急,而且一陣快過一陣,像是想把人的心都吹出來一樣。不過也靠著風大的關係,所以新埔、北埔的柿餅才會這麼有名。
阿蓮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趁著九降風來了這段日子,附近的柿子園都在忙著做柿餅,阿石婆把這個消息告訴阿蓮,因為每年都是媽媽去幫忙,今年媽媽生病了,阿石婆就叫阿蓮去。這是個非常難得的工作機會,一年就這麼一段時間,而且工作簡單,不過就是去削削柿子皮,像阿蓮這種沒做過的小孩子,削個半天下來,也可以賺個一兩塊錢。
雖然說只是削皮的工作,可是從早上六點開始削到正午,也讓阿蓮削得直不起腰來,手上還劃了好多個傷口。但是想到自己可以開始賺錢,阿蓮心裡就高興起來,這是這一段時間以來,阿蓮難得開心的日子。
中午時間,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家吃中飯,阿蓮也得趕回去,跟阿爸一起吃。
進到大廳,阿蓮便覺得奇怪,阿爸已經在家了,而且衣服還很乾淨。
「阿爸今天沒有工作嗎?」阿蓮心底想著。
奇怪的不只是這個,因為除了阿爸,屋子裡面還多了一位客人。
阿蓮家除了阿石婆常進出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客人出入了。阿蓮看到阿爸正端茶給他,態度十分有禮。這位客人看起來黑黑瘦瘦的,阿蓮努力地想,但就是記不得阿爸有這麼一位朋友,自己當然更是從來就沒看過這個人,心裡步禁覺得好奇。
「阿蓮,叫李叔叔。」阿爸說。
「李叔叔。」阿蓮說。
客人向阿蓮點頭笑笑。
「這就是阿蓮,今年才從國小畢業,現在在家裡幫手。」阿爸又說。
這位李叔叔一邊聽著阿爸的話,一邊打量著阿蓮。他的眼光從阿蓮的頭上掃到腳板,又從腳板掃回臉上,臉上的表情十分專注,卻看得阿蓮覺得十分不好意思。阿蓮傻愣愣地站在那裡,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時,突然想到自己是回來吃飯的,再晚就來不及了,便呐呐地看著阿爸說:「阿爸,我回來吃飯,等一下還要去柿子園幫手……」
阿爸一聽,拍了一下大腿說:「啊!看我這腦袋,都忘記了。來!李漾,等一下一起食飯。」
李叔叔笑著站起身來說:「嗯,不用了啦,我趕時間,事情談完了就走,你們自己吃就好了。」
阿爸聽他這麼說,便也坐了下來說:「阿蓮,妳趕時間,不然妳先吃好了。」
阿蓮一聽,便拿碗裝了一碗已經涼了的地瓜稀飯,在打開碗櫥,從裡面的盤子裡夾一點鹹菜乾和一片蔭瓜到碗裡。這些都是早上就煮好了的,偌大的碗裡,一片黃澄澄的,不是蕃薯就是湯,米倒看不到幾粒。阿蓮裝好之後,便端著碗到門前的台階上吃,以免妨礙阿爸談事情。
阿爸本來正要開口,可是突然望著阿連坐在門前的身影,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僅阿爸如此,李叔叔也一樣,久久沒見他們講一句半句,只有阿蓮一個人坐在屋前埋頭吃著稀飯,完全沒有覺察到屋內兩個人的尷尬。
阿爸終於開口說話:「李漾,要不要請阿蓮避一下?」
李叔叔想了想說:「也好,不然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好了。」
李叔叔把阿蓮叫了過去,對阿蓮說:「阿蓮,去外面買一點飯菜回來,我跟妳阿爸要一邊吃飯一邊講事情。」說著便塞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在阿蓮手上。
阿爸一看忙說不行,就要把阿蓮手上的錢還給李叔叔。李叔叔回絕說:「黃哥,你家的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還這麼客氣,那你就太見外了。」阿爸推託了一下,才把錢拿給阿蓮。
阿蓮稀飯吃了一半,便莫名其妙地被叫出來買東西,心中不免覺得狐疑。
「我等一下還要去削皮耶,難道阿爸不知道嗎?這樣下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阿蓮想到這兒,心中一急,拿著錢便走出門,一出門才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買?她看了看手上的五塊錢,心臟突然興奮地撲通撲通跳著。第一次手上有這麼多錢要花,一下子要花完,阿蓮還真有點捨不得。
「對了,去找阿鳳。她媽媽是賣麵的,請她切一點滷蛋、豆干的小菜、再包一包白飯回去,應該夠了吧……,好久沒吃到白米飯了。」想到白米飯,阿蓮就不禁心花怒放,不要說吃,光是聞那香味,感覺就好像神仙站在雲上一樣,飄飄然的。
到了阿鳳的攤子,阿鳳的媽媽正忙著煮麵,阿蓮用眼睛找了找,看到阿鳳正蹲在角落裡洗碗,於是蹲下身去打招呼。
「阿鳳!」
「咦!阿蓮?妳今天怎麼有閒過來?」
「我家裡有客人說要吃飯,但是菜不夠吃,所以阿爸叫我來買點菜,可是我不知道要買什麼?」
「哦,妳家要請客啊?妳有多少錢?」
「五塊錢。」
「五塊錢啊!那很多耶,可是……我也不知道可以買什麼,要不然我叫媽媽幫妳配好了。」
阿蓮點點頭,隨即又有點擔心地說:「阿鳳,不用切太好的,只要可以切最多,吃最飽的就了。」
「知道啦!阿省妹,這種東西不用妳教啦!」阿鳳嘻嘻笑著說。
於是阿鳳把錢拿給她媽媽,不一會兒又回來洗碗,阿蓮也蹲下去幫忙。
「阿蓮,好久沒看到妳出來街上,妳最近好像很忙?」
「嗯。」
「我也是好忙喔!每天從早上就要開始忙,都快忙死了。還是讀書比較好,畢業了真無聊,還可以和大家一起玩。」
阿蓮聽了點點頭,她也這麼覺得,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碗洗好了,阿鳳把洗好的碗拿起來放在攤子旁,又去忙了。不一會兒,阿鳳提著一個食籠過來。
「阿蓮,好了。」阿鳳把食盒打開,一陣香味頓時撲鼻而來,勳得阿蓮腳都快軟了。
阿蓮一看,一盤豆干、滷蛋和粉腸的雜切,一盤青菜加一小碟豬脖子肉,還有兩大碗白飯,不禁驚訝地說:「這麼多啊。哇!還有豬脖子……」
「噓!阿蓮,豬脖子肉是我偷偷夾的,不可以讓我媽知道。」阿鳳比了個「噓」的手勢,笑著輕聲地說,阿蓮覺得阿鳳實在很夠意思。不過看到這麼豐盛的飯菜,阿蓮的肚子馬上就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阿鳳捏捏阿蓮的腰笑著說:「嘻嘻嘻!阿蓮,肚子餓了喔?要不要先吃一吃再回去啊?反正少了一點,他們也不會知道。」
「不行啦!我還有事情,而且也不是我的錢買的。阿鳳,謝謝妳,以後再來找妳玩!」阿蓮躲開阿鳳的手,順便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做為報復,然後笑嘻嘻地跑開了。
回到家,阿弟牯和阿桃也已經放學回來了,正坐在桌前玩。
阿蓮把飯菜放好之後,阿蓮看看時間來不及了,飯也不吃了,便急著要去柿子園。沒想到阿爸卻說:「阿蓮,下午不要去柿子園了,等一下阿爸有事情要對妳說,先帶著弟妹去吃飯吧。」
阿蓮聽了覺得好可惜,她只削了一個早上,就已經賺了兩塊錢,如果下午再去削,今天應該可以賺到至少三塊錢。但是阿爸的話不能不聽,所以阿蓮只好幫阿桃、阿弟牯也盛了稀飯,再夾了一點菜脯到碗裡面,這時阿爸又把阿蓮叫了過去,然後扒了點飯,和剛才買的菜,分別放進三個碗裡面,然後示意阿蓮離開。
阿蓮知道,當家裡有客人的時候,小孩子是不可以同桌的,所以等阿爸裝完飯菜,便又帶著弟妹坐到門邊去吃。
看著碗內的菜飯,三個孩子都很興奮,他們已經好久沒吃到這麼豐富的午餐了。阿蓮和阿弟牯分到幾片豆干和一塊滷蛋,其實阿蓮還好想夾一片阿鳳切給她的豬脖子肉吃吃看,可是又不敢。
正當大家都呼嚕嚕地吃得正香甜時,李叔叔卻要告辭了,阿蓮覺得很奇怪,看他還沒吃幾口呢。
阿爸把李叔叔送走之後,走到阿蓮身邊說:「阿蓮,過來。」
「阿爸,什麼事?」
阿爸重新坐回大桌上,示意阿蓮也坐下。然後阿爸把粉腸和豬脖子肉遞到她眼前,阿蓮看到白花花的肉片,一下子覺得口水全都湧出來了。
「想不想吃?」
「阿爸!我要吃!」阿弟牯在門口喊著。
「做不得!這是阿爸留給你姊的。」
「阿爸,你不吃嗎?」阿蓮問。
「阿爸吃得夠多了,這是特別留給妳的。」
阿蓮聽了好高興,便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肥肉放進嘴巴裡,一入口,那種香滑軟甜的感覺馬上從舌頭上散了開來,真是好油好甜的滋味,自從上次去樹杞吃大拜拜到現在,已經半年多沒有吃過肉了,真的是齋太久了。
阿蓮再夾一片,咬成兩小片,然後一片塞進阿弟牯的嘴巴裡面,一片給阿桃吃,兩個人都高興得跳了起來。阿蓮自己又吃了一片,然後把碗推開。
「剩下的給媽媽吃。」
阿爸看到阿蓮,摸摸阿蓮的頭說:「好孩子。沒關係,吃掉吧。吃完了之後,我有事情要跟妳說。」
阿蓮把剩下的三片跟弟妹分了吃,然後等阿爸說話。
阿爸叫阿弟牯跟阿桃出去玩,然後把阿蓮帶到房裡去。
父女兩坐在床頭,阿蓮靜靜地等著,但阿爸卻久久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阿蓮,不住地嘆氣。這樣一來,阿蓮大概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了,一顆心開始往下沉……。
「妳……,妳去做好人家的養女好嗎?」阿爸不開口則己,一開口就是一個晴天霹靂。
阿蓮聽到這句話,腦中立刻嗡嗡做響,好像同時有千萬股莫名其妙的小東西在腦子裡橫衝直撞,像是急著要衝出來一樣,阿蓮感覺到腦子都快炸開來了。
「為……,為什麼?」
阿爸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阿蓮,我也捨不得,只不過我們家這麼窮,妳媽媽又生病了,我怕一家人的日子過不下去……」
阿爸牽過阿蓮的手,摸著她的頭又說:「現在時局這麼差,工作也難找,那天賣豬的錢,根本就不夠付妳媽媽的醫藥費。阿公剛走,我不能再讓妳媽媽也跟著走,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把妳媽媽治好。剛才在街上遇到李叔叔,他說,他台北有一個性沈的親戚來玩,正好想收個養女,他覺得妳不錯,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給我們一些錢,這筆錢數目不小,也許可以把媽媽的病治好。」
阿蓮靜靜聽著,不發一語。
「妳不要以為阿爸是為了錢才不要妳的。阿爸想過了,李叔叔說得沒錯,龍配龍,鳳配鳳,妳給好人家收養,將來也才能嫁個好人家,待在這裡,以後也只能嫁給像阿爸一樣的窮苦人家。」
說到這裡,阿爸的眼眶也紅了。阿蓮此刻卻像個木頭般地呆立著。
「台北?那不是只有在課本上才讀過的地方嗎?感覺好像很遠很遠。」
「我要換阿爸了嗎?我要離開這裡了嗎?我要離開阿鳳和牛牯了嗎?」
一大堆念頭在阿蓮的腦子裡竄來竄去,阿蓮想了好久,總算回過神來,阿爸這個時候已經把眼淚擦乾,苦笑著對她說:「阿蓮,去把頭髮指甲剪一剪,明天妳的新阿爸會來看妳,弄得乾淨一點,讓新阿爸一眼就喜歡妳。」
聽阿爸的口氣,阿蓮知道,其實自己要去台北的事,已經是談定了的。原來剛才他們叫她走開,就是為了談這件事。
「阿爸,他們什麼時候要去台北?」
「後天……」
後來,阿蓮還是傻傻地往柿子園走去,她還是想把最後的一塊錢給賺回來,因為這是阿蓮第一次賺錢。一路上勁風狂猛地吹在阿蓮的身上,阿蓮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覺得一路上兩個臉頰上都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