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有過認真的青春你就懂得我的眷戀了
很多朋友一聽說我想再去追溯關於大學時代女友的種種,馬上就斷定我很無聊,是個放不開的男人,難怪事業總起起伏伏,牽掛太多、心眼太窄。 我由衷感到冤枉。 過去的,當然讓它過去,我又不是沒聽過「披頭四」膾炙人口的名曲「Let it be」,怎會不知放開心頭包袱的意義。我僅僅是想證明一件事,我當年談了兩年的戀愛,愛得時候拚死命爭上了社團負責人,分手時不想活得差點當掉三分之一的學分。這兩年,於我,一個當時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大男生,簡直是人生情愛的初體驗哪。還不只這樣呢。 我跟她在一起時,正是校園學運風起雲湧之際,有多少夜裡,我跟她,一邊畫海報,一邊苦思隔日到教育部、到中正廟請願抗爭時,要對媒體宣讀的聲明。她不愧是圖館系高材生,找資料一把罩,我從來不曉得她打哪搬來那麼幾大本美國六十年代的畫冊照片,我從小愛舞點文弄些墨的,在社團裡算有點文采,她張羅好一幅幅海報後,要我用短短的文字,像詩、像廣告、要更像戰鬥宣言一樣,每個字都得鏗鏘有力。那是革命感情啊,我怎能忘記呢。好多夜,我們畫完海報,天也差不多要亮了,我就摟著她,縮在窗口,她一口熱咖啡我一口熱咖啡的,半睡半醒熬過清晨。我的朋友沒經歷過這些戰鬥歲月,以為我跟她僅僅是一段尋常的戀愛嗎? 那段時間足足延續了大半年。 後來,我年歲日長,又談了幾次戀愛,論強度與論濃度,有的甚至超過那次,但我始終忘不了,我跟她,苦苦思索字句,熬過長夜後,一人一口濃咖啡,相擁打盹的日子。那不是簡單一句「我們有革命感情」,就能解釋得通的。 直到後來,我讀到小說家陳映真的《山路》,裡面描寫到兩個戀愛男女,沿著滿山白茫茫的蘆葦小徑,一路講述著心中的理想國,一路孳生著彼此的愛意時,我才彷彿領略我跟她的那一段感情,何以如此隱隱牽引我的後來。也是直到後來吧,我又讀到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的《緩慢》,看他娓娓敘說,一對男女坐在顛簸緩行的馬車裡,經由長途的路程,兩人在時而交談時而沈默,時而身體不小心碰觸時而暗喜有這樣碰觸機會的微妙情境中,發展了一段曖昧的感情,我想起了我跟她,從彼此僅僅點頭到戀情萌發的那過程。 我後來的戀愛,少了沿著小徑,互道兩人相近的理想國期望,也缺了較長時間醞釀培養感情的土壤,總是很快激情,很快潰散,幾次下來,連是不是激情都談不上。有一次,我躺在一個剛認識不過幾天的女人床上,午夜醒來,再睡不著,我悄悄起身,在陽台上抽煙,面對著大樓的高架道,夜行的車子燈光如流星,我默默的,就流下眼淚。說不出為什麼,就只覺得自己幹嘛這樣放縱自己呢。 後來我回想那夜,答案只有一個,我下意識的,仍留戀著大學時經歷過的那段遠為單純遠為理想的青春歲月,包括那愛情。 我不容易跟旁人把這感覺解釋清楚。像是你努力跟游牧於沙漠的老人,對他一再強調離開這,水不是問題,食物不是問題,甚至他老邁多病的軀殼也不是問題,但他就是淡淡笑著,最後回答你一句,是啊,離開這很多問題都不是問題,可是我的心我的生命之源就大有問題了啊!老人淡淡的講,似乎困居生命最慘澹的源頭,是那麼樣的合理那樣理直氣壯。你能怎樣,除了暗暗笑他呆笑他老得過了頭之外,又能怎樣,那是他的故鄉他的血脈啊。 我把這比喻對朋友解釋。他,搖搖頭,不懂,自尋煩惱! 他對了。我是自尋煩惱。但我的朋友們在嫌我自尋煩惱之餘,能不能多一點體貼的想想,那是我的記憶,美好的一組記憶,為什麼我不該保有它呵護它不容許它退色呢!遠離這些記憶,我也許解決許多問題,遠離了這些記憶,我也就找不到我年輕的模樣了。沒錯,堅持完美記憶的人,很作繭自縛,但始終輕易忘卻什麼的人,活得豈不像一個氣球,一鬆了線頭,隨意飄,就永不落地。 那夜,我在不熟悉的女人房裡,很不安穩的情緒,現在想想,何嘗不是我想擺脫一些年輕過往又實在擺脫不了的一種掙扎呢。善於忘卻的人多幸福。如果他只是想在一張張陌生的床褥上,陌生的軀體上,像獸一般安然入睡的話,那他決定遺忘,是幸福的。 而我,不在乎這樣的幸福。 我總是在老闆給我加薪,又要我幫他逼走幾位老資格的夾縫中,感到痛苦。我總是不忍心對新進公司的年輕同事,壓低他們的薪資,還要大辣辣說年輕人要有責任感,天天加班到深夜是自我的實現。我所以不能安於我現在的位置,帶給我的一切物質與精神的報償,就是因為,我曾經年輕過,在那個青春築起的茅屋裡,我對未來勾勒過期待的理想王國。我不可能做到的,跟許多人走過年輕,進入社會,無論有成就或沒成就,都一副成熟世故的身影一樣,我們大多數人是背離青春夢想的。我不願意一樣的是,我的腳步可以老,我的靈魂,不願意老。 我何嘗不明白,我試著去撫拭已經蒙上煙塵的一段戀情,不免要受傷的。記憶美好,記憶的倉庫不美好,林林總總堆在那,由你選擇性挑取的記憶很美好,進入倉庫後,不能不逼視的絆腳記憶,就未必美好了。我知道,我遠比我的朋友們還清楚的知道。 記憶是最私密的花園。跟一個人共擁過的記憶花園,尤其私密而排他性。你不相信就不妨試著排比自己的經驗,你幾曾把愛戀過的人與跟她緊密關聯的記憶,跟其他人攪混過?這是重訪私密花園最快樂的地方,你為你的認真青春一片淨土,直到多年後,依然屬於你。除非你忘記了。記憶的花園也最殘忍,那一夜勾起我不安情緒的具體女人面貌已然模糊,而僅僅存留於腦海的女人輪廓卻異常清晰,那一夜我知道我壞極了。 我會老去的。我想做的,藉這次記憶花園的尋訪,為我勢必老去的軀體,安裝一顆始終雀躍的不老靈魂,我年輕時愛過的人,與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