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開始,見到母親背影的時間,總比其他時候多。
孩提時代,印象中,母親總像個陀螺,整日忙進忙出,辛勤操勞家務。傳統養兒防老的觀念,讓母親在連生四個女孩後,方喜獲麟兒,也才見到老一輩的笑容。家中食指浩繁,父親更加努力工作,而相夫教子的責任,便落在母親身上。孩子們都需要母親,往往是哄撫了這個,而那個又開始哭泣;於是,母親整日不停地打轉,周旋在兒女之間,匆忙急促的背影,成為記憶中永難忘懷的場景。
而命運,總是一直在考驗著母親。
小學時,父親腦溢血發作,很快撒手人寰。家庭驟失支柱,母親在傷痛之餘,開始承受重擔。父親走得匆促,家庭經濟頓失依靠,母親不得不將最小的兩個妹妹送走,交給朋友領養。那一日,當他們來家中帶領妹妹時,分離的恐懼彌漫姐妹之間,孩子們相擁哭泣成一團,只有襁褓中的弟弟,仍茫然不知何事,睜大眼睛靜靜張望。母親強忍悲傷,將諸事處理完畢,待妹妹們離去,終於忍不住傷痛,匍伏在桌上顫抖,口裡猶喃喃自語:要為父親守住最後的一脈香火。此時此刻,母親無法為妹妹們多做些什麼,她唯一能做的,只剩無盡的哀思,隨背影而起伏不定。
父親過世後,母親更加忙碌,日間辛勞工作,下班後匆忙趕回家裡,為兒女料理豐盛的晚餐。盤中飧道道可口,卻也消磨母親的歲月。她總堅持親力親為,烹飪、洗碗諸事皆一手包辦,即使我們要求分擔,母親總笑笑不許。孩子們正在求學衝刺的階段,課業壓力逐日繁重,母親用忙碌穿梭廚房的背影,表達她對兒女的關懷。愛,始終不渝。
高中時期衝刺學測,日夜苦讀的結果,對身體警訊渾然不知,直至病倒住院。母親心急如焚,日夜守護在病榻旁。我終日昏昏沉沉,時常在半夜口渴甦醒,有氣無力悶哼一聲。睡在旁邊的母親,總會立刻驚醒,起床為我倒杯開水。雙眼迷濛中,憑感覺找到母親溫暖的手,滿足地喝完水,然後看著她起身收拾茶杯的背影,再度沉沉入睡。
及長,姊弟三人漸漸自立,母親欣慰中帶有滿足。但我知道:她始終有遺憾。
遺憾不能給最小的妹妹們,一份完整的母愛。
小妹養父母家距離甚近,不過數分鐘路途,咫尺卻彷彿天涯。這些年來,母親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常常只為看女兒一眼,而甘願佇候許久。養父母不願小妹知道自己身世,即使相遇,小妹也只喊聲:「阿姨」,母親卻已心滿意足。她寧願用一次次等候的背影,換來微不足道的一聲呼喚。
人世間,常存在許多機遇。
而母親,也終究等到。
小妹養父母年齡較長,病魔纏身數年,雙雙早亡,臨終前將身世秘密,告訴猶不知情的小妹,毋寧在小妹心頭丟下震撼彈,一時無法接受事實。在等待的那段時間,母親焦躁難安,卻不輕易向我們訴說心事。多年的等待守候,全看此次結果。直到月餘之後,電話筒傳來小妹怯生生的語調,母親背對著我們,身軀微微顫抖,我知道:這一次,她是喜極而泣。
相認之後,母親了無牽掛,某次陪著她散步公園,母親若有似無的聲音響起:「攸,我昨日夢見佛祖,要我珍惜和你們相處的時間,也許我哪天要去見妳父親了。妳是長女,以後家中多擔待些,照顧好弟妹們。」
我驚懼回頭,望見母親的身影,顯得如此瘦削。年輕時的生活重擔,壓得她體虛矮弱,全然沒有一般老年人的福態。然而,正是這樣弱不禁風的身體,為家庭遮風擋雨,撐持了一年又一年。
眼眶含淚,我承諾母親:「媽,我必定會盡到責任,做好該扮演的角色。您一定要長命百歲,親眼見到弟妹們結婚生子,兒孫滿堂。」
母親微笑不語,欣慰寫在臉上。或許,此刻她心願已足。
黃昏時分,餘暉灑落身上,母親轉身返家。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綿長,指向回家的路。
母親的背影,此刻看來如此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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