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假日的最後一個夜晚。我一個人緩慢的走在大部份商店都打烊的騎樓裏，雖然我被外面飄來的雨絲風片沾濕了面頰，但是卻有一種寧靜而孤寂的幸福感。

我喜歡游泳過後一個人穿越木棉花提早凋零的人行步道，在台大後門右轉，看一眼日本設計師伊東豊雄替台大設計的社科院大樓，然後走向捷運科技大樓站。我常常在這兒看到從宜蘭穿過雪隧回到台北的噶瑪蘭客運，見到從客運走下來的疲倦旅客。這樣寧靜而孤寂的深夜，我像一隻嚮往燈火的飛蛾，悄悄飛進了那間小小的麥當勞。我點了一杯可樂和買一送一的紅豆香酥派，順便多要了一個紙袋，我想我只吃得下一個紅豆香酥派。

我習慣性的打量了一下整個小小空間坐了那些人，我學過生物統計學，定時定點出現的生物聚落經過統計後可以得到有意義的解釋，而在此時此刻會出現在這兒的族群竟然有如此的相似性。除了有一桌是三個人在談著婚紗攝影，一桌是兩個男生大談羽毛球的技巧和前途外，其他桌坐的全部都是一對對很年輕的學生情侶。他們的桌上全都有紅豆香酥派，因為買一送一，他們幾乎沒有太多的交談，甚至太親密的動作。他們之間會有一個人在玩手機，另一個人專心喝著熱湯，或是吃著香酥派。靜靜的，各做各的情侶通常是交往相對穩定的，如果是那種慷慨激烈或搔首弄姿的男女，反而像是正奮力散發性費洛蒙企圖吸引異性的生物。

現在的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年齡提早了，甚至性經驗也提早了，所以到了適婚年齡時反而少了新鮮和急切感。同居不再是像舊時代難以啓齒和不道德的行為，反而像是決定是否要結婚前的一段試婚期。想要的都有了，除非是有了孩子，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如果不能承諾什麼，不結婚反而是一種對自己的誠實。不是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生這樣告訴我。

另一個已經在一家大公司做到中級主管的女生告訴我說，她交往過的男生們收入都比她低，工作也都不上不下，普遍缺乏成就感，對於未來也沒有太多企圖心和想法，和他們結婚更麻煩。這樣好聚好散的，彼此都沒有愧疚和責任，反而覺得很自由。人本來就是生而孤獨的，自由是人生最難得的追求。這個年近四十的女生如此下了頗有哲學意味的答案。

那你不會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嗎？我用母性來挑戰她，她笑笑的回答說，我很喜歡小孩，但是如果沒有緣份擁有，就去疼愛別人的小孩吧。她說她曾經幫忙哥哥帶大兩個孩子，他們都把她當奶媽。她問我說，這樣愛起來沒有太多牽掛，愛得很自由，很沒有期待，不是很好嗎？有時候父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充滿了期待，充滿了失落，令人窒息。這個充滿自信的女人的一番話，很能解釋台灣女性不婚的理由。

由於整體經濟結構的改變，服務業和文創產業漸漸取代傳統的科技業和製造業，新一代的女人在職場上的表現漸漸超越男人，經濟獨立自主後的女人在人生的價值上有了重大轉變，找個好男人嫁才是女人最好的選擇，成了一種對女人的眨抑。這也是台灣的外籍配偶越來越多的原因。

我注意到那三個正在談婚紗照的人，其中有一對是要結婚的情人，另一個是經營婚紗照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正髙談闊論著過去替別人拍婚紗照的趣事，他說陰天不要出機，因為會擔心下雨，這樣拍照很有壓力，新人的表情就不自然。在短短的兩三年內我的一雙兒女都選擇了結婚，理由也都是很想要有自己的孩子，而很幸運的，他們也都順利成為人父和人母。我在許多朋友的聚會中都避免這個話題，因為我們這一輩的朋友做阿公的人極少，這個話題是沒有共鳴的，我簡直成了很寂寞的稀有動物。如果有人主動提起我當了兩個孫子和外孫的阿公，我會很慚愧的低下頭說，真對不起啊，我可沒有鼓勵他們生孩子呀。然後就會聽到有人駡三字經說，他家的兒子就是不肯結婚。

人本來就是生而孤獨的。自由是人生難得的追求。稀有動物想著這兩句話，不知不覺把兩個紅豆香酥派給吞了，游泳後肚子真的很餓。有了兩個孫子和外孫的阿公依舊是寂寞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