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從小就跟外公特別麻吉吧,以致他在我24歲那年因肝硬化過世之後我經常下意識地一直在找人來填補心裡的那份遺憾,一直在尋找那個在我小時候曾經把我抱在懷裡,說過好多次他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長者的身影,特別是在路上看到別人家的阿公牽著自己年幼的孫子孫女在散步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都會忍不住又羨又妒地駐足凝望,甚至目送他們離去,然後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說:"我也曾經有過一位會跟我大手牽小手一起散步和過馬路的阿公...他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公"...而認識沈教授,我不知道,可是那種感覺卻是說不出來的熟悉.說也奇怪,明明雖然跟他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和他長得也一點都也不像,可是相處起來的時候,他老人家的一舉一動,沉思時的神情,他的微笑,甚至是眼神和皺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想起外公,有時那種感覺甚至強烈到好幾次在和他聊天的時候都差點把外公還在世時,每次總要講上好幾遍的:"阿公我跟你說喔..."這句話給說溜了嘴.我平時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可是這個時候我寧願相信是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外公為了要實踐他曾經對我的承諾因此才會特意在冥冥之中安排我和教授相識並彼此熟悉,好讓他在某種精神層面上代替已經搬去天國long stay的外公來照顧我,並讓這份曾經中斷的孺慕之情能夠得以再次延續.
其實教授的身體情況這10幾年來可以說大致上都滿好的,除了因為老化而駝背且動作遲緩之外,其他一切都很健康,不但一點都沒有失智的症狀,每次在我去探望他的時候還可以中氣十足地講一堆他覺得很好笑的冷笑話逗我笑或是像以前一樣喋喋不休,嘮嘮叨叨地拉著我問東問西,一講至少講一個小時以上才過癮.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當面問了他一個我很早以前就想提出,可是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的問題:"教授,請問一下你當初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國家來台灣啊?"他笑了笑,看看我,說:"因為我喜歡你們中國人啊!"
我(愣了一下,完全狀況外):啊?就這樣喔?O.oa
教授:對啊.
我(開始耍賴):口素偶不素中國人ㄟ,哇洗呆丸郎溜.
教授:都一樣,你們都是好人.
我:可是這樣你要遠離西班牙,來到半個地球外的亞洲ㄟ.
教授(繼續微笑地看著我):對啊,這樣很好啊.教會要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可是你在西班牙的家人怎麼辦?
教授:(靜默無語,將視線暫時移開,沒有回答)
我(似懂非懂):那教授你當初是怎麼過來的?搭船嗎?
教授(點點頭):對.坐了好幾個月,大概三個多月的船才過來,然後先到上海學中文.
我:可以請問一下教授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西班牙來亞洲的嗎?
教授(胸有成竹):1949年
我(大叫,下巴差點掉下來):1949年!!不會吧?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中國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那個時候感覺上就好像我是草船借箭裡那個神經兮兮的魯肅,而教授卻像諸葛孔明那樣輕輕搖著手上的羽扇,絲毫不在乎地講著那段烽煙滿天,戰火燎原的故事給我聽.
教授(拍拍我):你女孩子嘴巴不要張得那麼大啦,等一下蒼蠅會掉進去.趕快把嘴巴閉上.
我(嚴重shock當中):...
教授(正色):教會派我來的,這是使命,神的旨意.
我(完全沒腦袋地衝口而出):可是你不怕死喔?
教授(瞥了我一眼,對我的問題嗤之以鼻):我還沒跟你講後來我還跟教會其他的修女和神父一起被共產黨抓去關咧.
我(囧):不會吧...你不會擔心嗎?
教授(笑):天主與我們同在,有什麼好怕的?
我(囧爆):可是如果只是為了信仰而莫名其妙在開始傳教之前就被共匪處決的話這樣會不會很不值得啊?
教授(繼續對我的問題嗤之以鼻,堅決地回答):如果能為信仰,為了天主而犧牲,死而無憾.你看,當初耶穌也不是為了我們而被釘上十字架嗎?
好一個死而無憾,真的是好一個死而無憾.雖然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裡的千古名句"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這句話自小不曉得已經看了幾回,可是它真正的力量卻是從一個為了信仰,決定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千山萬水之外的中國人和台灣人而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從南歐坐了好幾個月的船才抵達亞洲的西班牙神父的行動當中如此具體地實踐了出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無畏氣魄,這也是長期以來我一直不了解的地方.就算是神職人員好了,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在自己的國家有親戚和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宗教情懷和信念,甚至是使命感,力量竟然可以如此強大到驅使他們毅然決然,義無反顧地放棄在家鄉的一切,漂洋過海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重新開始生活,完全無私的奉獻自己的一切給這塊土地一直到老,甚至到最後還堅持要埋骨於此,永遠與台灣同在.我不了解,我真的無法了解(嘆)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教授他老人家才能在上海學完中文後輾轉來到台灣傳教並在輔大還有台大教書,最後落腳辛亥路上的耕莘文教院,甘之如飴地過著退而不休的生活,一有機會跟著教會下鄉關懷弱勢,照顧偏遠地區的大小朋友,原住民,或是任何需要他們的人,忙得甚至根本沒打算要再回去他的母國看看.這種民胞物與,恫瘝在抱的大我和大愛,讓我不禁對他在這半個世紀以來對台灣這個小番薯島所做的一切至為感謝.對於不認識他的人來說,他可能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外籍神父,但對我來說,他不僅是指導教授,更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朋友,一個在我精神上曾經非常脆弱的時候適時出現並且接著代替過世的外公陪在我身邊關心我的長者,這份難能可貴的情誼和緣分,我將永誌不忘,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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