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騎士:黎明昇起(The Dark Knight Rises)》的最後,當蝙蝠戰機(The Bat)拉著那枚核彈飛向河際,背景響起了熟悉又哀傷的女聲吟唱,讓我想起《開戰時刻》末尾、在韋恩宅邸燒落的灰燼中,布魯斯曾拾起一個小盒子,裡頭裝的是他父親過去的聽診器。父親是個醫生,在身為富人的同時也醫治病人,而如今布魯斯繼承了父志,只是他醫治的對象名叫「高譚市」。對我而言,這樣的信念(及他們都犧牲了自己)就是這系列首尾呼應、環環相扣的證明了。什麼是英雄?克里斯多福諾蘭花了三部電影的篇幅回答這問題,但我想對布魯斯而言,父親就是他的英雄。
從《開戰時刻》我們知道,布魯斯的心結在於父母之死,但讓他踏上英雄路的是這社會被腐敗蝕入骨、法治失靈黑白雜處的現實。他要繼承父志拯救這座城市,而他的對手影武者聯盟(The League of Shadows)和忍者大師(Ra's al Ghul)則想摧毀高譚以讓它「在灰燼中重生」。《黎明昇起》明顯要扣回這一切,所以不只設計了一段關於恐懼/求生意志的井底頓悟,直接連結《開戰時刻》以恐懼為力量/拿恐懼作武器的主題,還以忍者大師的後裔作此行的主謀。
而我必須說了:(這點無可辯駁)瑪莉詠柯蒂亞飾演的米蘭達泰特,是《黎明昇起》劇本的痛腳,這角色的蒼白和速食讓她變成只是工具,是在劇末翻開鬼牌變成塔莉亞(Talia al Ghul)的引信而已。這逆轉來得還太晚了,明顯為爆點而爆點,讓人只來得及錯愕和摸清楚狀況,來不及欣賞其邪氣。試想:如果讓她早點露出真面目、和班恩一起統治高譚市,會否有更豐富的對手戲?
但劇本是劇本,故事是故事,我要反過來說:我很喜歡塔莉亞這「忍者大師之女」的安排,我也喜歡布魯斯在那座井中的遭遇——不論是以大師顯靈扣住《開戰時刻》的回憶敘說,或那關於「孩子」的障眼法和事後揭露(回憶與真相的不同,這在《全面啟動》剛玩過的)都美而有味,而大師失去妻子、對真相後知後覺的過去,更讓他對布魯斯說過的「你父母的死是你父親的錯,因為他沒採取行動(fail to act)、缺少反擊的意願(will to act)」整個閃亮起來。更精緻的還有:藉由塔莉亞和布魯斯的對比,這故事隱隱然排成兩組對照,忍者大師父女都以摧毀高譚為職、韋恩父子都以守護高譚為志;大師過去以「經濟大蕭條」的方式攻擊高譚,卻「低估了像湯瑪斯韋恩那樣的善心人士」,而塔莉亞來到高譚是為了報父仇,也是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這正是布魯斯一開始穿上蝙蝠裝的原因。
接下來,得先回憶幾段經典對白。在《開戰時刻》裡,忍者大師曾說過「如果你讓自己超越一個『人』的存在,把自己變成信念的化身,則你將化作一則傳奇(If you make yourself more than just a man, if you devote yourself to an ideal, then you become something else entirely: a legend.)」而後一段在飛機上的對話,布魯斯也對阿福解釋蝙蝠俠的用意:「作為一個象徵,我可以變得無法被擊倒、無法被染黑,因此可以永遠長存(as a symbol I can be incorruptible, I can be everlasting.)」至於戴上面具這件事,阿福則認為是為了「保護你關心的人不受到報復和傷害(this symbol is a persona to protect those you care about from reprisals.)」;
在《黑暗騎士》最後,則是高登和蝙蝠俠最重要的對話:關於高譚市民「值得擁有希望(即使必須活在謊言中)因為有時候真相並不夠好(sometimes the truth isn't good enough, sometimes people deserve more, they deserve to have their faith rewarded.)」他放棄當個英雄、擔下殺人罪,於此更別忘記哈維說過的:「你若不以英雄的姿態死去,就會活得夠久而目睹自己變成惡人(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you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
所以第二段,要來說說他的「重生」了。《黎明昇起》的開頭讓你看見布魯斯的心已死,他沒有要保護的對象(丹特法案讓高譚市掃蕩組織犯罪如虎添翼),失去了最愛的人(瑞秋說「別把我當成你擁有平凡生活的唯一希望」——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事實),沒人可以分享真正的自己。他卡在回憶和悲傷之間,若沒有阿福我看連這八年都撐不下去。《開戰時刻》裡的他是個學著扮演正義使者的富家少爺,《黑暗騎士》裡的他是戴上花花公子的面具、尋找「退休」契機的正義使者,卻在試煉後看清自己的極限(know your limits,阿福說的)和該走的孤絕路。所以到《黎明昇起》,那讓人覺得陌生、難以投入同理心的第三個布魯斯韋恩,是早已無心扮演小開、也無力當正義使者的真正孤單的自己。
但是當法治的力量不再,英雄和信念就成為憑依。最初是信念造就英雄,而後是英雄給了我們信念,當那信念夠強大,則足以激勵人心(It was meant to inspire good.)。三集以來,高譚市的毒瘤一點一滴被摘除,而諾蘭的鏡頭越來越不黑色(noir),片中的世界也越來越真實;到了《黎明昇起》,大多的景致都發生在白天了,此間高譚的具現化是大量的輔助角色:不只高登和布雷克,還包括警長、議員、財閥及罪犯們。這些人的戲份或許分散,更不若丹特明亮、立體,但是當蝙蝠標誌熊熊燃起,那場警察大軍對抗暴民的戲就算一如《黑暗騎士》的渡輪困境、太美化人性了點,但它要傳達的意境是清晰的:高譚市站起來(rise)了。
阿福曾對布魯斯說:「我無法告訴你該如何面對過去,但我要你明白有很多人在關心你的未來」。他也問過布魯斯「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而少爺回答他「這城市需要我待多久就多久(as long as it takes)」(現在答案揭曉了,總共是九年);當布魯斯被困在那座地牢,我一直期待阿福會以某種方式出現(即使是夢也好),但後來我明白他其實一直都在的:當布魯斯望向那口井上方,一如當年韋恩宅邸被大火燒毀、而他在同樣的絕望裡同樣的角度中望著電梯甬道上方的火光。那時候問他「why do we fall?」的不是父親而是阿福——故事最後,哭得最讓人難過的就是他了,但也因為如此,在看見倒數第二個鏡頭後,你明白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