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人。生。就。是。一坨屎！」
眼鏡歪了一邊，領帶的結鬆垮垮的垂在第二顆鈕扣前，一個醉醺醺的中年上班族。

「為~什麼？都這把年紀了！還一事無成！還要天天讓人家看雖小？」
就坐在老板正前方，白鐵製的黑輪攤邊，上班族，抱怨著。

（施主，這問題你要問你自己吧…）
我坐在店裡，老闆的身後，距離大概三公尺，不算太愉快的用著自己的消夜。

上班族像拿水果刀一樣的反握著筷子，在進行什麼兇殺案似的，把保麗龍碟子裡的白蘿蔔桶的稀巴爛。

（猴~你要倒大楣了~這家高雄黑輪是出了名的東西好吃老闆不好惹啊）

嘖嘖嘖…吃不好好吃，就要手槍糟蹋食物…果然醉漢的終點就是仆街…是自己醉倒還是被黑輪攤老闆打倒已經不重要了。

「我賭老闆會用湯勺敲他的腦袋」一個稚嫩如同孩子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洋蔥是聽得懂動物說話的唷。
(詳情請見前面BALABALA的一堆動物小說)

而且還比怪醫杜立德帥上一千倍。
(詳情請見洋蔥的相簿)。

不同意可以留言，但系統將以”睜眼說瞎話，違反善良風俗”的理由砍人帳號。嘉手納洋蔥關心您…(咦？靠腰，我怎麼不能登入了！？)


所以我一聽聲音就知道，在我身後的是夜市裡的名產─流浪狗─
於是我頭也沒回的一邊答：「湯勺敲頭我已經看10幾次了，再賣老梗對不起顧客啦….恩~我賭這次是拿長長的竹輪給他一鞭！」

一邊從盤子挑出我比較不愛吃的食物，準備等等餵餵來跟我搭訕的小狗。當然，這也是要抱著被老闆甩鞭的必死覺悟…


粗曠的老闆，留著頗有威嚴的小平頭。雖然有點啤酒肚，但虎背熊腰的身材…絕對擁有超越維尼熊的爆發力！

此時他臉色陰沉，拿著湯勺的手氣得微微顫抖…不停的在大湯鍋裡翻攪著…

（來了！這是起手式！）

白天是菜市場，晚上是夜市。
我在這附近住了十幾年。老闆”正義制裁”小流氓。”技術擊倒”盧小小的酒鬼。我也看過好幾次了。

結果這白目上班族，完全沒有預感到死亡的烏雲已經籠罩在自己的頭頂…仍然繼續毫無悔意的白目下去：
「我在公司做幾十年了…一個小鬼！仗著自己學歷高！是老闆的親戚！是空降的經理！既然對我說：”我不知道你在公司這麼多年，都做了些甚麼？”」

白目上班族用著BG的臉笑開了，笑得像哭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韓國人蔘啦…做牛做馬的下場，最後就是被人家當成畜生看！這很合理啦！哈哈哈哈哈哈…」

白目上班族的笑聲，突然變的聲音低微…接著，他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我老婆…我的肝不行了…身體也差了…她就去偷人！偷了個比我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小夥子！我辛辛苦苦得賺錢，讓她去保養…做SPA…40幾了皮膚還水噹噹…結果…」

上班族醉倒了，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真的醉倒了嗎？還是只是為了藏起自己的眼淚？

此時老闆臭著一張臉，默默得從湯鍋裡舀起一勺滾燙的湯…

我跟從我椅子底下探出來的小狗頭，瞪大眼睛，面面相覷。

（不、不是吧…？）

（這淋下去就要送醫院了耶…送醫院是沒關係啦…可是老闆要是坐牢了，我要去哪裡吃苦瓜封啊？）

（老、老闆…別衝動啊！）

我困難的嚥了一口口水。打算在最壞的情況下，大喝一聲阻止慘劇。
然後就等著被打趴在地上囧rz…

一勺盛滿熱湯的湯勺，被高高的舉起…

（嗚~~為什麼中樂透的不是我、被關穎看上的不是我…在兇案現場吃消夜的就偏偏是我？…或然率不是都差不多嗎 囧rz…）

湯勺緩緩的移動到白目上班族的頭頂…

（快逃！！！）

結果我的吶喊跟吃到一半的高麗菜捲硬生生梗在嘴裡，門牙上還有一片高麗菜。


老闆竟溫柔的把熱湯倒進白目上班族面前的空寶麗龍碗裡。
「喝湯啦！解個酒！」

「多謝啦…」白目上班族搖搖晃晃的抬起腦袋。

「唉…」老闆嘆了一口氣，點起了一跟黃長壽。
緩緩在小鐵椅上坐下，小小聲的發出了老人家常有的”唉唷…”，像是腰很酸的聲音。

「昨天…我在我兒子的桌上，看到一包蝦咪”K他命”…」
換老闆開口了。

「你是說俊仔喔？那五摳零？那個囝仔架乖捏？」
原來上班族跟老闆是舊識。

他們說的俊仔我也看過。
記得那時剛搬來北部，看過一個小男生，總是很乖巧的在黑輪攤陪爸爸收攤。

「是我現在年歲就大了…不然吼！我就活活把他打死啦！」

老闆氣憤的揮動著手上的湯勺。

「別氣啦…」想安慰人的上班族，終究只起了頭，就把話吞了回去。

「也沒有念在他從小就沒老母，我一個查埔人把屎把尿的把他帶大，為了賺錢，連再取一個老婆的時間都沒有…眼一眨，我也老了，管不動他了…」

我這時才注意到，印象中老闆總是炯炯有神的虎目，如今眼尾低垂，再往旁邊看去，兩邊的鬢髮，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後，悄悄被換上了霜雪。

「唉...再怎麼樣，都是自己的孩子啦…孩子不受教，我們大人也有責任」

「也是啦…一方面也要怪我，就顧著賺錢，沒有教他一些人生的道理，總是以為長大了他自己就懂了…誰想得到，路這麼多條…他偏偏就會挑歪的路走…懶得理他啊啦！」


夜市裡黃澄澄的燈泡只剩下幾盞，一天又要結束…

我看著眼前這兩個50來歲的中年人，想著他們的人生，也已經走了一半以上。遇上了這些遺憾，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去挽回？

「累了…真的累了…咱兩個也這麼一把年紀了…沒那個氣力了…」

累了…是累了…

28歲的我的人生，也有那麼好幾次，覺得疲憊不堪。

但總是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後，勉為其難的又打起精神，把自己投入忙碌的生活中，慢慢的，就會忘記一些事情…

然後…等待下一次強烈的疲倦感襲來…如此的輪迴著，直到今天。

我隱隱感到，20歲的我比18歲的我疲倦。28歲的我又比20歲的我更疲倦。

那麼，像他們這樣，50歲的疲倦感來襲時，我也會變得再也沒有力氣抵擋嗎？


「有這麼嚴重嗎？」一直沒什麼戲分的小流浪狗開了口，我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

「你少說風涼話…等等老闆就請你的狗頭喝黑輪湯…」我兩眼仍舊沒有焦點，但還是小聲的提醒狗兒。

「你看看我」狗兒說。

「嗯？要看蝦餃？」我依言往椅子底下看去。

「我不應該比他們、比你更疲倦嗎？」

我無言。

「可是我沒有喔！我每天還是努力的生活著」

流浪狗，沒有腳。

四條腿的膝蓋以下，全部都不見了。
圓圓胖胖本就短腿的小黃狗，失去了四條小腿以後，整個一條黑輪還是竹輪那樣的感覺。

「應該是，狗比人要來的單純樂觀吧…」我試著這樣解釋。

「我只要每天能吃飽，能活下去，我就很滿足了」狗的語氣裡透著愉悅。

「可是人沒有這麼容易滿足的…」我無力的微笑著。語氣是木訥的；

我還被留在視覺衝擊的餘震裡，看著狗的腿，斷掉的地方。因為每天的爬行摩擦，傷口滲血髒汙，沾黏在一起的黃黃紅紅的毛。

我稍微整理心情後，試著忽略他的不完整，然後繼續說：
「人總是需要一些目的…才會感覺到有活下去的希望…如果希望消失了，人就會失去浮力…活著，也只是在被無力感的大海溺死前的掙扎」

我想，老闆跟上班族的希望，就是在自己的家庭上吧？

老闆的孩子讓他失望。上班族的家庭即將破碎…失去希望的人們形象蒼老、虛弱。
雖然依舊可以整天忙碌充實似的活下去，但內心裡的那個自己，在黑暗的深海裡掙扎著的形象，卻又如此鮮明。

人沒有辦法像狗這樣。即使每天都要爬行在痛苦中，卻依然樂觀…絕對沒有辦法的…哀莫大於心死，就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不能換個希望嗎？」狗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換？換什麼？」我反問。

「像老闆原本希望孩子爭氣，可以換成，希望能跟孩子的感情變得很好」

換個希望…感情變得更好？

「像我…本來希望可以從後面爬上賣菜阿姨養的白心惠…」

狗兒望著夜市的某個方向。我想到，白天來這裡，對面就是一個菜攤，菜攤的老闆娘養了一隻與傳統市場非常不搭調的純白狐狸狗。

難怪人家都說男人像公狗…爬上馬子的背竟然是你一輩子的希望啊？

「可是我後來變成這個樣子了，我本來的希望再也達不到。但是我換個希望，我希望我可以見到她。這樣一來，我每天都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活著就變得沒那麼苦了」狗兒笑著說。

「那...本來的目標達不到了…你不會不甘心嗎？都不想再爬到白新惠的背上？」
我極度懷疑的挖掘。

哪有這麼簡單？說放棄就放棄，狗屎啦！都沒有不甘心喔？

「既然已經做不到的事情…」
狗兒講到這裡時，我直直的盯著他的眼睛。只要他的眼神有一點閃爍，表情有一點扭曲，他就是在說謊！

「為什麼還要去想呢？」
狗兒說完了。從頭到尾保持著一貫屬於”開朗的流浪狗”的表情…


已經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去想呢？

已經被摔破的花瓶，就算從Ebay找一個一樣的，也不是原來那一個。
已經破掉的處女膜，就算花錢再做一個一樣的，也只是再多痛一次。
已經扭曲的人生，就算再花一倍的時間去懊悔，你也不會有再一次的機會。

既然如此，已經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麼還要去想呢？
我們連這一點點的灑脫，都沒有嗎？

我征征的看著椅子底下這充滿大智慧的小流浪狗，耳邊還傳來老闆與上班族的對話：


「我們這樣還算幸運的啦...你看那桌那個人年紀輕輕就不正常，跟狗說話，他的父母不知道要多傷心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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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