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的,最後一班公車早過了,我送妳吧!」
(明明才下午四點多,對你拙劣的幽默我實在有點哭笑不得)
明知你滿口冷場笑話,明知你應該是還沒有駕照,明知我們其實根本不熟,
我卻做了一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成了你後座的乘客。
「喂,藍色的鞋子很好笑耶!」(除了雨衣,你還冷不防地丟了這一句。)
「啊?」(對你這種天外一筆的思考模式,我從沒有習慣過。)
低頭看見自己的藍色慢跑鞋,察覺到你正在嘲笑我。
「喂喂喂,不用你操心吧?」(我開始後悔自己做的蠢事。)
「喂,妳長得好像小貓喔!」(天啊,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再度後悔自己的一念之差並有跳車的打算。)
「哈!下雨天的藍鞋貓!」(你霸道地給我取著綽號,我賴也賴不掉。)
一陣顛簸搖醒了我,半瞇著眼,灰鬱的天色蔓延整條鐵路,
雨絲果然在不久後撲向了車窗,關上窗,
一路向後的風景開始起霧,迷濛了地平線。
「妳知不知道咖啡分很多種?」
搖頭(我其實喜歡的是果汁跟花茶。)
「那,妳知不知道其中有一種叫拿鐵?」
用力地搖頭(求求你,我都搖頭了虧你還問的下去。)
「我跟妳說喔,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要一輩子都喝拿鐵!」
「啊?」(我真的不曾習慣你的飛來一筆,
並且開始考慮重新衡量眼前這個男孩到底適不適合我。)
「一輩子都堅持一樣執著,不覺得是件很偉大的事嗎?」
(你知道嗎?你認真的表情,我永遠無法忘記。)
「除了一輩子都只喝一種咖啡,我還要一輩子都只養一隻貓!」
(心跳突然加速,意識到你可能出口的話,不由得漲紅了臉)
「一隻下雨天的藍鞋貓!」
以為我們會這樣一直走下去,以為自己可以是你豢養一輩子的貓。
那個下午,對街的你一如往常用力地揮著手,那麼自然,
我們習慣著的一切,我開心地要回應你,
你卻忽然直直地倒地,任我狂奔過車陣,任我無助地哭喊你的名字。
你就那麼唐突地入院,毫無預警地,毫不留一絲餘地。
你老愛叫我偷渡拿鐵,濃郁的氣味總是不搭調地穿梭在白色長廊裡,
雖然你不能喝,卻喜歡孩子氣地用雙手環抱著它,
彷彿就算只是哈一哈熱氣也很幸福似的。
直到你再也睜不開眼,昏迷在氧氣罩跟一堆管線裡,
我還是習慣性地偷渡著拿鐵。
如果能加一些在你的點滴裡,或許你會笑著醒來,我在你床邊用力地做著夢。
在每一個突然驚醒的夜裡,我會下意識地抹去臉上的淚痕,
因為我隨時都在等,等著你醒過來時,要讓你看見,一隻微笑的貓咪。
氣溫跟你的心跳數一天天降低,
我心底的恐懼卻不斷地攀爬在儀表的昏迷指數上。
熟悉的站名被廣播著,我知道到了,終於要跟你面對面的時刻。
車門被打開,拿鐵伴著我亦步亦趨,在出站口遲疑了一下,
就像那時面對著你一樣的猶豫,懷疑自己該不該,為你捻上那三柱清香。
在你靈前,一刀削下過肩黑髮,跪求你的父母,
不管你到哪裡,都讓它跟隨著你,
你的父母沒有允諾你的遺願,將你火化,餘灰灑入無邊的海底,
承受不了那種徹底的失去,他們只願將你葬在面海之地,
讓汪洋日日夜夜陪伴著你。
一堆荒蕪中,我找到了你,墳上雜草剛除,我知道伯父伯母來過了。
「叩叩叩,有人在家嗎?」(我試著微笑,並且平靜地跟你打招呼。)
(你的手裡,還握著我的髮嗎?)
啜飲一口微涼拿鐵,剩下的,我將手反轉,任其流瀉你墳頭。
褐色的汁液沁入你長眠之地,如果它喚醒了你,你會知道,你的貓來看你了。
牠的藍鞋,時光浸淫出斑駁漬痕,那鞋面陌生,卻又熟悉。
我的髮又長了,只是再也沒有你的髮可以交織細語。
海風裡有我熟悉的味道,有我熟悉的你,冷洌的雨絲螫著我,啃咬著過去。
轉過身不敢面對你,和著淚的咖啡會過於苦澀,怕你皺了眉。
一隻貓會花一整個下午,慢慢地整理自己的毛髮,所以我也花了一整個下午,
靜靜地坐在你墳前,慢慢地整理我們的約定。
我們約定要一起去日本,看滿天的櫻花飛舞,我去了。
我們約定要一起跟迪士尼樂園的維尼熊合照,我去了。
我們約定的事情,我一件件地完成,所有的照片,我都洗了二份。
要燒給你的。所以我細細地編檔,
一件件念給你聽,一張張地請祝融快遞給你。
呵,你一定會嫌我吵對吧,沒有掃墓的人群時,這裡是一片理所當然的死寂。
白晝也受不了這種亙古底死寂,由白濛濛的灰鬱急轉陰暗。
我知道時間到了,我知道再不起身,我就會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撐起我的藍傘,我知道你一定又在笑我了,下雨天的藍鞋貓還撐藍傘。
才不管呢,是你硬給人家取的綽號,你要負責!
「我會再來看你的。」(我在心裡默唸著,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聲音早已哽咽。)
記憶再度滑入鐵道,伴著我的不捨一路搖搖晃晃。
我昏沈沈地睡去,而當我又被一陣顛簸搖醒,
我會下意識地抹去臉上的淚痕,因為,我隨時都在等,
等著再見到你時,要讓你看見,一隻微笑的貓咪。
下雨天的藍鞋貓。